钱文忠

丁乙先生一九六二年出生于上海，年长我六岁。可以说，我们成长在同一个时代背景之下。那是一个风起云涌、汪洋恣肆、狂飙突进的时代。到今天，它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奇特的回忆：不仅没有沉睡在过去的时光里，反而日益多元、强烈地戟刺着当下的岁月和人们。这是依然倔强地生活着的一段历史。

正是这个时代，催生了中国的当代艺术或曰前卫艺术，以及一批洋溢着独立自由精神的艺术家。丁乙先生就是其中拥有国际崇高声誉和深远影响力的佼佼者。

尽管我久仰丁乙先生的大名，并且也曾拜读过几种他的画册和论著，但只能说是神交而已。我有幸和丁乙先生见面，是今年二月二十四日的事情。

经上海-京都“山下”机构创始人陈佳雯女士的介绍，由上海年轻的艺术策展人梁勤先生陪同，丁乙先生驾临我逼仄杂乱的书房。丁乙先生温润儒雅，言谈举止兼具西方绅士和中国传统儒士的气息，两者圆融无碍。而在我看来，丁乙先生的作品则是外相严守绳墨规矩，通过线条和色彩的相互穿插、避让、勾连、驰骋，内相潜藏着巨大而自在的精神张力。作者和作品之间的神秘差异，首先吸引了我，让我觉得其间一定存在着有待认知的秘密因缘。

我们谈得很投机。作为同时代人，丁乙先生和我拥有相似乃至相同的精神资源。我们都对圣域藏地抱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丁乙先生多次进出藏地，去寻找心中想寻找的东西；而我则选择了梵文、佛教文化作为毕生学习研究的志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从北京大学赴当时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留学，就读的正是汉堡大学的印度和西藏历史文化学系。作为杰出的当代艺术家的丁乙先生之所以命隔行的我为“十方：丁乙在西藏”写几句话，我想应该就是基于这一份共同的情感。因此，尽管我深感惶恐，却并没有推辞。

我绝没有资格来评说中国的当代艺术。至于丁乙先生的艺术成就，自有数百场国内外高水平的展览和大量的中外文出版物、画册在，更不需要我来佛头着粪。我想，这篇短小的文字不写成通常的艺术评论，而是简单地叙述一下丁乙先生和我的因缘，以及我所领悟到的丁乙先生和藏地的特殊关联，也许不失为藏拙之计。更何况，我相信每一位参观丁乙先生画展、阅读丁乙先生论著画册的人，必定也会建立起作为观者的自己和作者丁乙先生的因缘。

上述的“秘密因缘”也就更加萦绕在我的心头。我重新认真地拜读了丁乙先生的作品和论著，试图进入作者和作品的精神深处，希望能在某种秘境重新邂逅丁乙先生。隐隐然，我觉得，并不能简单地将丁乙先生视作一位画家，他的作品也并不仅仅是绘画，甚至主要并不是绘画。这显然与一般的认知有很大的不同，我的惶恐愈见加深了。

然而，如果丁乙先生不仅仅是一位画家，甚至不仅仅是一位当代艺术家，那么，他还是谁？如果丁乙先生的作品不仅仅是绘画，甚至不仅仅是艺术品，那么，它们还会是什么？

这些问题似乎一直把我往某种“密”引导。我真切地感受到由此带来的精神张力。还是因缘，让我突然之间似乎接近了丁乙先生之“密”。

三月四日晚，金泽工艺社创始人梅冰巧居士召集聚会。梅居士的夫兄张颂仁先生正好在上海，于是也出席了。众所周知，张颂仁先生是国际著名的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香港汉雅轩艺术总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张先生致力于推动中国前卫艺术，参与策划举办了很多大型的国际艺术展览，提升了世界对中国前卫艺术的了解。席间，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张颂仁先生对丁乙先生非常了解，并且还曾策划过丁乙先生的画展，对丁乙先生的艺术成就评价极高。

我说出了自己感受到的丁乙先生的作品带来的巨大张力，尤其是丁乙先生的线条及其相互关系，在似乎规则森严、井然有序之下，带来的自由、突破与冲击。张颂仁先生悠悠地说道：“丁乙先生想要摆脱的正是绘画的局限和束缚，他的线条是他的修行。”

这一刻，我恍然大悟：画家丁乙先生不满足于绘画的具象表现，作为一名杰出的艺术家，他渴望直达艺术所应达到的生命本元或本体。这个过程就是摆脱一切在俗世间无奈借用的形式或工具的过程，由此带来自由的超越，直趣生命的本体。在某种意义上，丁乙先生所选择的任何表达形式都正是他最终想超脱而出的东西，就如“大乘”、“小乘”之“乘”，度后两忘；也如得鱼后之筌、得意后之言，任其自由，而得者自在。

由此，丁乙先生更是一位修行者，或者说一位行者。线条、色彩是丁乙先生之“乘”、之“筌”、之“言”。丁乙先生既不执着，作为观者的我们，更应该理解的乃是丁乙先生的那一份自由、自在。

也正是“修行”，在艺术家丁乙先生和圣洁的西藏之间建立起了神秘的关联，用佛家的话说，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相应”。确实地，在我们寄生的这个星球上，恐怕没有哪个场域能够比西藏更和“修行”相应的了。西藏之所以是西藏，就在于她拥有一种近乎神秘的能力或者说魅力：在貌似必然冲突的多元和一元、继承和创造、固守和超越、世俗和彼岸、传统和现代之间，都能够构建起充满张力的共生和谐。

不知我们是否意识到，地处离天最近的自然坏境，自身就拥有悠久而深厚文明的西藏，又得天独厚地雄踞古老的印度文明、伊朗文明和汉地文明的交汇地带，具有内在独特的文化基因和成长的生命激素。

同汉语同属汉藏语系的藏语，在书写上采用的却是印度的城体字母。那是由距今一千三、四百年的吞弥桑布扎奉藏王松赞干布之命，前往印度留学，研习古天竺文字，回藏后传承结合了古象雄文化因素创制的。

当玄奘等历代高僧都曾经就学的那烂陀寺面临摧毁之际，又是一位藏族留学僧背起正在授课的年迈的天竺法师，撤往西藏。

如果我们去到康巴地区，比如四川甘孜，那么在道孚就可以听到霍尔诸部依然传颂着自己蒙古族祖先的事迹。假如我们在情歌之城康定流连，那么走出格萨尔宾馆的大门，马路对过就赫然耸立着一座肃穆的基督教堂。

藏地的魅力正在于她文化的独特和丰富，更在于她能够令现代人深切地思考今生/来世、传统/现代、外来/本土、表象/本元等等根本性的问题。而这些，显然都是令当代艺术家为之着迷的。

丁乙先生是当代中国抽象艺术的代表性人物，致力于精神世界的抽象表达，突破纷繁炫目的外在表象，表达图像的形而上学或曰本元，一直是属于他自己的修行。我能够想见，对于丁乙先生而言，西藏，既是注定的巧合，也是巧合的注定。

最近一此从西藏归来后，萦绕在丁乙先生心间的问题是如何宏观、抽象地表达藏文化。“十方”选择以自然和文化为表达的场域。自然，选定夜晚的珠峰，以纸、板作为介质的大画，正是丁乙先生的色彩话语，描摹珠峰结构的白、无限层次的白；文化，丁乙先生选定壁画上的信仰对象金刚、观音、坛城，与之对话，而这正是超越宗教的信仰话语。

我揣测，丁乙先生也是在这样的修行中，感受到了他所说的“纯贞”、“悬浮”、“寂静”。奇妙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呈现为离言具足的图像。

我想，我终于再一次邂逅了丁乙先生。在我心目中，这，是丁乙先生和我的殊胜因缘。

“十方”由尊贵的第十五世边坝活佛旦增-阿旺江村仁波切策展。仁波切曾经在我工作的复旦大学研究学习。这更是奇妙的因缘，令我由衷赞叹。

唐朝韩偓《僧影》有句：“智灯已灭余灰烬，犹自光明照十方”。谨以此恭祝“十方：丁乙在西藏”个展圆满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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