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十示记

“ 2017年10月14日，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精心策划和准备，中国著名当代艺术家丁乙大型个展《“十示”记》在西安美术馆开幕。本次展览由西安美术馆馆长杨超担任艺术总监，艺术批评家刘淳担任策展，湖北美术馆馆长冀少峰担任学术主持。本次展览呈现丁乙30年来不同时期的百余件作品，及8幅最新作品。以下是“凤凰艺术”为您带来的现场报道。”

“每天早上十点就到工作室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走。”艺术家丁乙的助手在高大的展览空间这样告诉笔者，“在工作室的天花板上，能看到那顶上漂浮着厚厚的一层烟雾。”丁乙有抽雪茄的习惯，在西安美术馆的咖啡厅室外采访他的时候，他手中的烟不会断很久。如果说雪茄有助于冷静思考的话，那么，在这场采访中，丁乙确实抽了不少。

2017年10月14日，经过一年多的精心策划，丁乙大型个展《“十示”记》在西安美术馆开幕。在这场展览中，汇集了上百件近30年来各个不同时期的重要代表作品，并且还展示了最新的专为回应本次展览空间而创作的8件高达3.6米的木板画。

“如此大体量的展览，它是一场回顾展吗？”

“并不，不过它对我来说，确实带有回顾的性质。”

“那么，当你处于现在的这个当下，重新来看过去近30年的作品，你感受到了什么？”

“当我回过头去再看时，有些东西我看得更清楚了。我发现我的作品，确实跟整个中国这近30年的社会变迁发生着很大的关系。”

艺术家丁乙的“十示”在这三十年是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与艺术家本人、生活状态以及与中国社会的关系密不可分。在开幕式现场，学术主持冀少峰说，作为中国最著名的抽象艺术家，他的绘画对于一位初接触者来说，是不易理解的：“但是，要看懂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不能简单地停留在作品上，还要去了解艺术家这个人。”

一个个基本元素、基本结构、基本笔触，一个个“十”字，一个个“米”字。谈到丁乙，就会想到“十示”;想到“十示”自然就会谈到丁乙。可以说，“十示”和丁乙之间是同体的，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由什么展开？那自然是他的所行之为，如果说一个人的世界之表象由他的所为所组成，那么这些被艺术家所不停歇创作出来的作品便千回百绕地揭示出他的世界与他的精神。

对于笔者来说，阅读一本由作者用灵魂写就的书，等同于在阅读他的灵魂本身。当丁乙将自身的精神完全匍匐在那面画布或其他载体时，那落下的每一笔，每一次刀刻，都是他完全的自在世界的外部投射，那游离于画面与内心之间的精神，如空中飘浮的烟圈，沉积于这个浮游的世界之中。

在这个人与创作之间的旅途是如何走过的？在这条路上见过了怎样的风景和怎样的路标？按照丁乙的说法，它们大致可以被分为精准时期、口语化时期、材料时期、荧光时期、黑白时期和当下正在发生的新时期。无论这些时期被怎样划分，丁乙说，他这些作品从某种程度上正好反映了中国社会的变迁。

早在中国80年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无论是社会的哪个角落，都孕育着巨大的能量正在爆发。这种爆发，即时长久以来压抑的结果，同时也呈现出一种极度野蛮的增长。仅单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丁乙认为，在那样一个时代下，有两个极端都同时存在和发生，一个是自改革开放前的苏联艺术模式仍掌控着教育权力和话语权，而另一方面，种种新生势力正在如野草一般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对抗和力量。

丁乙回忆起过去最早的时代，他说，虽然当时并没有进入油画系，而走进了设计专业，但是，这样的机缘巧合，正好使得他避开了那种使人思想受制于禁锢的学院体系。丁乙在设计领域，他的眼睛更多地看向了世界，看到了人们正在做什么，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种非理性正在那个时代迸发出来。”丁乙如此形容着关于那样的一个中国当代艺术新潮的时期，每一个人似乎都被非理性卷入时代变迁的洪流，到处都充满了激情、抗争与呐喊，就像是回到了西方一战的宣言时期一样，中国社会仿佛正被打上了激素。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丁乙面对汹涌的洪流，他以一种冷静而近乎于冷漠的态度去看待它，在它的另一个对立之面，他选择了理性，选择了不夹带任何情感的理性。他说，他那时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那个时期留下一段关于理性的注脚。他将设计与艺术进行了结合，使用最简单的线和结构，表达一种清晰与精准，抵制意义与概念。而从这些早期的作品中，我们恰恰看到的正是关于“十示”的极度规范的模式：

在这期间，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丁乙笔下的“十示”以一种理性与纯粹的方式出现，它跳出了情感与非理性之外，在纯粹结构本身去追寻一种关于结构本身的美学。这种脱离于具象绘画的世界，在众多抽象绘画艺术大师那里，亦能找到各自完全不同的进入方式。无论是它所带来的是冰冷的结构抽象，还是炽热如火的情感抽象，它们都殊途同归地进入了一个纯粹的无具象的精神世界。

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如何思考，或者观众应该如何作看？且不说这样一个问题对于观众来说是具有挑战的，对艺术家来说也同样如此，寻求突破和更进一步，是他们永远要做的事，正如丁乙所说，“我的艺术里没有句号，只有逗号。”

个人化情绪的出现，使得丁乙的“十示”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进行转变。这种转变，犹如某种内心的情感在画纸上得到了迸发，他称之为“口语化”。在这种带有个人精神私人化的特征之下，结构本身不再变得那么牢不可破，丁乙允许一些“事情”正在发生。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口语化时期（1991-1993）到材料时期（1994-1998）的转变是非常快的。对材质的追求正是在口语化追求之下的延续，它代表着艺术家的一种“求变”和自我突破和挑战的连续性过程。在这里，丁乙笔下的“十示”不再拘泥于过去的框架，它犹如一颗种子，在不同的可能性中去拥抱关于“十示”生命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丁乙的助手在与笔者交流的过程中，他也自发地感觉到“十示”是一种具有生命性的符号：它自身在成长，自身在发芽，自身在延续。它成长的本身就记录了艺术家丁乙的生命成长本身。

艺术家尝试用各种不同的材料进行创作，甚至使用过灭蟑螂的“蟑螂粉笔”，也使用过荧光笔、炭笔、普通粉笔、铅笔、丙烯等等。在载体上，也使用过多种不同的材质，丁乙讲起这个来，似乎滔滔不绝，就像是在展示一座拥有各种不同“十示”的博物馆。他回忆起1995年在意大利举办展览的时候，由于当地画材价格奇贵，在偶然的一天中，他竟然发现路边被人丢弃的瓦楞纸是一种极好的画材，于是，瓦楞纸成为了丁乙后来常使用的一种绘画材料。他对材料的追求曾一度使他着迷，甚至连卖成品布的老板都对他惊诧不已。这种痴迷，从那时候起，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在90年代，丁乙似乎是一直游走在现实之外，但他使用不同材料的过程，也反映着当时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家们的现状和状态。而在1998年，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丁乙所见到的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使他深受触动：

于是，丁乙开始从这样的城市化元素中去寻找“十示”的新灵感和突破，他开始使用大量荧光色系的色彩来进行创作。一种爆发力，一种可怕与不可抑制的力量正在出现。城市的脉搏，在“十示”中跳动，那些是汹涌的人流、汹涌的车流以及汹涌的高楼，在那里交叉、交汇和交融于其中。

可以说，丁乙的“十示”为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的高速发展和日新月异的变化提供了丰富的表情，也增添了一个鲜活的视觉符号。上海都市的城市化在丁乙的笔下演变成“十示”的一种延展符号。

批评家兼策展人刘淳说，丁乙的“十示”并不存在于我们所感知的自然界，然而它们在这个世界中无处不在。“十示”是一个神话，也是一个漫长的延续。丁乙像一个魔术师，不断变换着“招数”，每一天都会有奇思妙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每一件作品都会有新的变化呈现在画面上。这是“十示”的诱惑力，也是丁乙的个人魅力。因为他非常清楚，那种巨大的诱惑、空虚中的绝望和能量的匮乏一直在缠绕着他，他必须用生命去远行，“十示”才能在他的笔下自由、机敏、满载动机和诱惑力。“十示”是一个独立的绘画要素，具有负载本体的功能，而这一切出自艺术家的内心，仿佛植物生长，天地有育，每一处都有灵光在闪烁。

由于丁乙的眼睛不能再承受于荧光色系下的伤害，于是，他在2010年之后开始告退了荧光色系，而逐渐转向了暗色或黑白色系。在这里，他的技艺愈发纯熟，对色彩和结构的把握愈发精进。在西方众多抽象主义大师那里，他们从规则本身之中去寻找“元规则”的逻辑思维，最终导致了他们走向了极简和自我的终结。而艺术家丁乙，却在这抽象之中寻找到了另一条路径，在这条道上，它抵达了一个万花筒一样的世界。他走向了西方抽象主义传统的反面，走进了一条新的路径，或许，这就是东方艺术家与西方某种意义上的不同。

而这条道理正是对可能性的追逐，它与结构语言、颜色语言、材料语言、情感语言等齐头并进。在这里，情感不再是分离或是主导的，而成为精神本身的一种属性。是的，丁乙的“十示”走向了完全精神化的一面，在这里，他的世界既是逻辑的，又是非逻辑的。“十示”不再是精神的局部，而成为丁乙的精神本身。

当丁乙在向我谈述这些问题时，当我了解到他作画时的状态时，我即刻相信他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家，一个用灵魂去和画板对撞的艺术，那些火花，就是他留下的“十示”，就是他精神的倒影，就是他的全部。这种想要完全投射进去的痴迷，在几年之前，终于使得丁乙如愿以偿。他离开了教学的生涯，全心地投入到创作之中，他开玩笑似地说：“我现在才刚刚是一个职业艺术家。”

是的，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了自己的精神。他认为这是一种解放，过去，由于教学的需要，他晚上从学校回到工作室，也仅仅只有很短的几个小时专注于绘画，但就算如此，他也时常随身带着小本，随时将自己的想法速写到小本之上。对时间的完全掌控就是对自由的完全掌控，“不再需要更多的社交，不再需要其他琐事的打扰，不再需要其他事物的干扰。”对丁乙来说，这一刻正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

如此，他的绘画才是永远充满着激情，正如他所说，当他离开学校之后，现在正进入了他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这种自信，是对自身艺术和自身精神完全表达的自信。在2015年，在上海西岸的龙美术馆，针对巨大而特殊的空间，丁乙使用了一种新的创作方法来对应这种难以驾驭的冰冷而巨大的空间。

他使用了了一种木刻的方法来对应龙美术馆中空间力量。他首先在木板上刷上几层不同的颜色，然后再在这上面进行创作，使用三种不同的刻刀，用不同的力道将底层不同的颜料层刮出，从而形成“十示”结构和元素：

而今年，在西安美术馆上，丁乙延续了这种木板刀刻的技法，创作了八幅巨型作品，而它主题的灵感，则来自2016年，入选瑞士巴塞尔艺术展览Unlimited单元上的那幅用日本手工纸所创作的巨型绘画，它由五幅相同尺寸的手工纸共同组合而成。在这样的巨幅作品中，丁乙展现了他近30年来创作“十示”的精湛技艺，使用了多种不同色彩，完成了一幅犹如动态抽象的万花筒世界。

策展人刘淳对此评价道，丁乙的色彩充满了灵性，用克利的话说：是色彩持有艺术家，而不是艺术家占有色彩。在丁乙的画面上，光感和色彩感进行有效地结合并统一。给人的印象常常是即兴并充满幻觉的，同时又是最精确的和最富于设计性的。丁乙创造出闪烁不定的光感和扑朔迷离的视觉效果。在他的笔下，色彩的构造和心灵的构造达到高度和谐统一。

这八件作品，每两幅为一组，按照丁乙的说法，从第一幅开始，它就是来源于2016年瑞士巴塞尔艺术展览上的那副巨作《十示 2016-B10》，它以这幅画作为一个源头来进行新的延续。这种延续，正是一种关于“十示”本身生命的延续，是一种自然的生长。我们可以看到从第一幅开始，一直到第八幅，它存在着一种渐进变化的方式。从切割线的出现，到颜色的变化，最后到色块的形成，一种运动式的变化和色彩的陆离，它展现了一种关于艺术家自身精神世界的变形。

丁乙告诉我说，他在创作作品之前，会先在脑海中形成一个轮廓，然后将底色上到木板上。先进行一个格子打底，再从四个角的某一处开始进行创作。在这个过程中，他首先会画面的四围开始进行“十示”的延伸，然后再向图案中间靠拢收缩。其中，他会预留部分的空白，在整体结构大致完成之后，再进行局部的细节完成。

这是一场极度耗费精力的创作。丁乙每天在工作室里所呆的时间超过12个小时。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将自己完全沉浸在精神世界里面，不会和其他人交谈，也不会交流。他会在不远处放着电台，让那些声音远远地萦绕在他所处的空间，对他而言，电台里放的什么并不重要，虽然经常都是评书之类，但他只认为声音本身，那种在寂静空间中的某种震荡，能让他保持在现实与精神之间的最微妙的距离。

有时累了，就拿出一根雪茄出来，剪一剪，再点上，这个空隙的时间，正是他创作之中的唯一的休息和调整之时。他会长时间地进入到画面的最微小与最局部的空间，然后，再慢慢退回到最远处。他说，这就像是一种艺术家本身的工作，是工作，就要完成。而这种工作，对丁乙来说，是永无止尽的，正如他所说，在他这里，艺术没有句号，只有逗号。或许，这种工作，正是艺术家对自身精神的某种近乎于宗教信仰般的执着吧。正如策展人刘淳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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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 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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