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的灵魂：伊夫•克莱因、李禹焕、丁乙”特展于今年四月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拉开帷幕，将持续到七月底。策展人 PSA 馆长龚彦和艺术史学家李龙雨通过大量艺术作品、文献资料、视频片段等形式使三个身处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艺术家，第一次以一种奇特的时空方式相遇。伊夫•克莱因出生于 1928 年的法国，李禹焕出生于 1936 年的韩国，丁乙则出生于 1962 年的中国，这三位从年龄和地域都毫无交集的艺术家在这片静止的空间之中，彼此遥遥相望、默默相对，他们的相遇带来了三个关于个体灵魂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故事，在这里有抗争，有逃离，有寻找，有坚持。它让我们看到了在风云突变的二十世纪之中，人类强大而丰饶的精神世界，这是一场关于自我生存状态的对话，同时也是一条通往个体自我救赎的黎明之路。

展览以李禹焕的《关系项》作为先行引导，与二楼克莱因的《蓝色色粉》与丁乙的《十示》遥相呼应，此三人在这一刻实为生命的共同体而存在，也是人类命运走向的生动体现。他们在各自的人生中，书写了自我对灵魂深处的向往，寻找存在于精神世界之中的虛无状态。本文试图通过对艺术家所处时代背景的解析，理解他们情感与理智的来源，从而去解读交织于历史迷雾之中三者相遇的必然性。

故事从24 岁的克菜因（1952年）开始，那一年尚未打算成为艺术家的他钟情于两件事——航海与东方。大海的蓝色与在日本学习的柔道日后成为了克菜因艺术生涯的起源。去东方游学的经历绘予了克菜因前所未有之灵魂的触动，26 岁时创作了第一批“单色画”，后来他逐步使用一种独特的天青石蓝色作为自己单色画的基本色调，并且命名为国际克菜因蓝（简称 IKB）。以蓝色优表自然与生命、宇宙与神秘，克菜因试图通过视觉之外的感受，去进入真正的精神领域，体会到一种 “与空间同化的感觉”。克菜因的蓝色哲学充满了东方神秘主义色彩，这与当时欧洲社会的整体环境之下对东方的理解有着相当直接的关系。在萨义德所著(东方学》之中，他将东方主义构建成两个方面：一是西方视东方为野查、落后、愚味、僵滞的社会；另一层含义却是代表了西方已失落的精神价值，欧洲可通过东方（亚洲）而带来重生的希望。

克菜因出生于一战后、成长于二战时期，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以及接踵而来的毀灭性世界大战席卷了他所生活的欧洲大陆，尽管上世纪五十年代战争己然结束，但整个欧洲仍处于英国作家基思•罗威所描迷的野蛮大陆之中的场景——道德败坏、经济崩溃、罪恶横行。当时克菜因生活的法国同时处于后战争时期，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独立战争己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出版于142 年的小说《局外人》描绘了战时年轻人的心理，世界的荒谬性以及人与社会的对立关系，试图以 “局外人”的视角保持自我和世界的疏离感。在“局外人”疏远的世界观驱使下，那时神秘的东方成为了欧洲年轻人寻找失落的精神世界最好的选择。1933 年，英国作家店姆斯• 希尔顿所著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讲述了四个西方人在误入位于中国青藏高原的神秘之地香格里拉之后，体验到早已于欧洲大陆消失的 “安宁与深刻，圆通与智慧，以及清晰的记忆之美”的东方哲学，东方哲学的柔软与通透成为了欧洲失落精神世界的救赎。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克菜因赴日求学的举动以及日后的艺术行为，可以解释为对欧洲失落精神世界的逃离，但他对虚无的理解并非建立在一种单纯意义的虚空之上。20岁时克菜因曾加入自称为 “玫瑰十字会”传承者的现代宗教团体，这个始源于中世纪末期的神秘宗教团体，强调物质精神的绝对统一，认为人可以通过对自我主体精神的认识，意识到自己是宇宙的一个缩影，从而获得主宰宇宙的力量。这是一种接近于东方神秘主义的自我修炼方式，在随后的日本柔道学习之中，以东方独有的温柔之道去抵抗内心世界的杂芜，克菜因体会到 “感性是超越我们的存在之上的东西，但又永远是我们的一部分。即便生命本身也不属于我们，只有通过我们的感性，我们才能获得生命。”蓝色成为了克菜因对自我灵魂的救赎，同时他用 “浸溃 impregnation”的概念，将不可言述的无形之物通过浸溃转变为艺术，他更将空间浸渍于自己试图揭示的隐形特质中。

本次展览以大量作品、影像星现了克菜因内心的蓝色世界，对于战争后欧洲精神世界的幻灭他有着无比清醒的自我理解，让我们了解到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之下，个体为 “逃离”所作出的最大努力，但此种逃离并非现实意义的逃避，而是对自我精神世界的升华。

李禹焕与白

李禹焕的故事是从他来到日本开始（1956年）。曾经作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半岛在二战以及朝鲜战争结束以后，恢复了自身独立地位，作为一个个体，李禹焕深深地体会到自身所承载的历史含义，以及韩国-日本-西方三者之间微妙的关系；同时，作为日本 “物派”和韩国“单色画”的代表人物，李禹焕身上也反映了战后东亚国家所出现的普逭困境——对于社会转型期中无法避免的东西方意识形态冲撞的矛盾性。与其说物派的艺术家在其创作基础上深受东方哲学思维特别是日本禅学思想的影响，不如说这种思想的产生从根本上表明了身处那个时代的艺术家对自我本体论的解读方式——试图以一种自我表达去抵抗欧洲中心主义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思想上的侵蚀，“我们必须学会按照本来面目看待事物本身，而不是用人类通过理解方式使这个世界客观化”（李禹焕)。

对“物派”这一称呼的起源，艺术界并无确切的定义。“但并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不管是在广义上还是在狭义上，它（物派）被运用是七十年代前后的一个共同的倾向，而在那个过程中，形成了一个自觉的集团。”（日本美术评论家峰村敏明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学生运动表面是学生对战后日本政局和体制的抵抗和批判，但深层次代表了存在于时代之中东西方文化之问的一种直接对抗，以政治自由为目的促进了泛亚民族主义的兴起。李禹焕自述自己的作品中揭示了作品本身和它所处的空问或者位置的一种关系。正如作品《关系项》中，被放置手铁板之上的石头，这是一种天然物（东方精神世界）与人工物（西方工业文明）之间对抗而又融合的关系比喻，同时李禹焕也通过此种形式表达了 1960 年代末期不得不被时代卷入历史长河的东亚年轻一代，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势力对亚洲文化的侵蚀，而即将失去东亚自我主体性的无尽担忧。

在2012 年与韩国光州双年展——这个以纪念韩国最为著名的政治事件而设立的展览——策展人尹晋燮的对谈中，李禹焕回想起自己艺术生涯起始之时说：“那是一个人人的生命都被极端的贫穷捆绑得无法动弹的时代，是一个抽象（派）的时代。这就是单色画的背景。一方面是赤贫生活引起的物质置乏，另一方面是残暴的军政府，单色风格正好合适，因而有很大的吸引力。采用单色及重复的技法作为集体风格就是为了表达抗争的意志。”（尹晋焚《访问李禹焕》）单色画是李禹焕作为对现实抗争的一种方式，他的作品《从点开始》、《从线开始》以简单的色彩、线条以及反复重复直到涂料用尽的方式，展现了从有到无的自然生存状态。在本次展览中，李禹焕用单色画的表达方式重新定义的路的概念，在镜的两边，一边是以克菜因蓝色涂抹的小石子，一边则是保留石子原本白色的状态。白色是自然界中最为纯净的颜色，蓝色则是通往灵魂虚无状态的钥匙，李禹焕用一种简单的方式化解了其中复杂深沉的含义，通过对自我世界的感性认识，打开一个通往自然或者宇宙的新空间，同时也是以自我方式温柔地抵抗现实世界的残酷与荒渗。

丁乙与红

丁乙出生于 1962年，那一年是伊夫•克菜因因病辞世一年，同时也是李禹焕从日本大学哲学系毕业，开始投入艺术家生涯的第二年。从1988 年开始持续坚持具有浓厚个人风格的“十示〞系列作品至今，丁乙在接受西方主义物质文明所带来丰饶的同时，也感受着自我内心深处某一部分的幻灭，这种情感诉求在丁乙的绘画中被转化成为老子的 “无为”状态。

与同时代“政治波普” 艺术家不同的是，丁乙以重复机械的劳作去表达自我的虛空，以一种非常微小的力量去持续改变人的认知观念，这是一种对个人存在处境与现实冲突的微妙表现，用形式表达作品“去政治化〞的同时，却也在某种层面上构建了更深层次的政治态度。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开始，丁乙大量使用荧光红色作为背景。“不可否认的是社会巨大的变迁刺激了我的创作，对于城市化的看法被纳入到我的抽象系统里。这个过程的确让我的绘画产生了很多变化，特别是颜色上，这种变化到今天仍然有，只不过他的性质可能已经有所改变”（丁乙语）。红色可以被解读为一种历史文化属性，与克菜因所处因为战争而导致的失落精神世界的欧洲，以及李禹焕所处美国霸权之下逐渐失夫自我独立性的东亚（日韩）不同的是，丁乙所生活的中国，经历的是一场不得己的自我蜕变，这种蜕变伴随着自我割裂的剧痛，犹如红色所呈现的最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丁乙的作品中所展现作为个体生存所承受的极限，即冯博一所说“以个人的极端来藐视、挑衅艺术的极端，抑或是在毫不妥协的抗争中，显示了他以个人艺术力量所能达到的极致程度，坚守着他叛逆、质疑与耐力地表现——那是一个只有艺术家才能够达到的极限。”这种重复的机械劳作之中所折射出的灵魂的坚持与李禹焕的单色画之中所表达的抗争精神极为类似，丁乙从李禹焕的艺术生命之中获取了足够的动量的同时，从另一方面以红色继承了克莱因对于火的执迷。“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所思所想，总是与空无联系在一起，我肯定，在空无的中心，如人的心脏，有火在燃烧。

（伊夫•克菜因语）在1961年的作品《火画》之中，克莱因使用喷火器将炙热的火焰直接喷射到石棉板上，颜料在火焰的灼烧下呈现出各种奇异奔放的视觉效果。红色在克莱因那里代表了一种灵魂在出走状态之后通过灼烧所获得的新生，与此同时，红色也是丁乙在生命感悟之后所持信念之写照。

克莱因借东方哲学中的“虚无”来寻找欧洲失落的精神世界，李禹焕以凝聚自然之力的温柔去抵抗西方霸权之下东方自我主体的削减，丁乙则用一种坚忍不拔的极端意志力去挑战渺小个体生存的意义。他们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以不同的方式论述了近乎同一个主题，对现实之下个人灵魂存在之持之以恒的追寻。至此，这三位不同时空的艺术家在此相遇的意义得以彰显。

撰文：黄彦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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